記得要笑

終於看了，依依不捨，昨晚連世界盃都不看，再看第二遍。


我敬重郭子健兩點：
郭子健多情，多情的人念舊，對過去的細節歷歷在目，多情的人堅持，不改初衷；
郭子健尊重前輩，而不是像時下現代人，一副輕浮咀臉，動輒聒噪：這老頭現在不行了，他那套過時了...

喚醒了我的童心，全場像個孩子在笑，看到真情動人處雙眼發熱。

這是一部誠意拍給香港人看的電影，但八十後入場觀賞時最好有家長指引。我幾乎肯定郭子健跟我一樣，六十年尾七十年初出生，四十歲左右，生長在九龍一般家庭的小孩，孩童時代，中階偏下的環境。

弟弟一九八零出生，小我九歲，近日癡癡地追隨著的FACEBOOK追尋每一篇相關報導或觀片後感，而我相信他還沒有看清這些細節：
1. 梁景祥去士多買汽水，電視機放在冰箱之上，那年頭，家裡的電源插座並非周圍都是，電器都是集中擺放，而電視經常放在冰箱之上，那是「貴重」之物，不能讓小孩亂按，於是，全家人仰頭看電視。
2. 譚炳文的旁白配音，當年是電視台第一把交椅，其他聲音還有盧國雄盧遠盧大衛蕭亮劉家傑等。
3. 風中的臘鴨，如果你想知道那種味道(那並不真是「臭味」，而是一種年份的「梅香」)，最好去皇后大道西的臘味店走走，我建議「和珍臘味」，那裡的臘鴨和臘腸是第一流的味道，順道可以買一些回家煮泡面。
4. 叢生猛跟久別重逢的梁景祥打招呼的方式，我第一次破口大笑。那年頭男孩子都喜歡「玩閹」，我們甚至在學校裡擺擂台，以籃球場的圈子為界線，或在校巴的長椅子上「過手」，裡面頗有一些招數。我有一個同學「野仔」最愛玩這套，見人就「閹」。那時候，我讀小學一至三年級吧。
5. 毛筆寫T裇。冬天最貴重的校服是「校褸」（外套），媽媽總是省著錢買大半個尺碼，好讓成長快速的你一件外套可以穿兩年。孩子玩熱了就會脫衣服，到要拿回去時發覺大家都搞亂了，於是母親會在外套裡的小牌上用各種筆寫下孩子的名字，然後在上面塗上一層膠水或白膠漿什麼的，使之不容易遇水化掉。
6. 格三星。我幾乎忘了自己玩過格三星，還是我家那個文弱的老頭子教的，當年什麼黃鷹司馬翎金庸梁羽生，白鶴派對太極門，陳星陳觀泰等是打擂台出身，之餘此類，也是我那個教文學的老師爸爸從小看電視時跟我說的，可知當年武風之盛。
7. 舞廳。四五十歲的「小姐」。十五年前我住廟街看得多了，我相信今天仍有，例如佐敦道有一家很有名的「龍鳳舞廳」，或劇情中所說，炮台街附近。
8. 阿貴凝望茶樓窗外五月的木棉花，旁邊一個家庭小菜的菜牌，現在觀塘的老式餐廳仍有「撚手小菜」之類的掛牆菜牌吧，通常每碟菜下還寫有價錢，從前用中國式數字寫法，那些交叉和直條左左右右到底代表多少錢，我都現在都記不周全。
9. 電影以七十年代的流行功夫片方式開幕，每個重要人物出場時定格一秒在其旁邊加字幕(這種說明對於演員推廣其實非常有效，但會影響電影的流暢度)，然後用譚炳文的聲音旁白補述劇情，那是七十年代的電視手法，然後談及羅新當年之英勇，以漫畫追述，那是七十年代日本卡通連續劇的常見手法。

但懷舊只是這部電影的表現手法，精神上它的確是一部給現代青年的青春勵志片。輸贏不重要，但要敢於挑戰；尊重前輩，尊重挑戰者；盡全力，至再爬不起為止，那還是一場痛快。今天的年輕人成長在優厚的生活環境，怕輸怕痛怕「瘀」怕被人笑無心戀戰(梁景祥)，不知道下苦功，稍有成績就志得意滿(叢生猛)，結果在有實力的人眼中，反而一事無成，像個小丑。

這是一部繼承了六七十年代唯美風格的電影，裡面即使有正邪對立，但壞人除了凶神惡煞、滿臉奸笑、聲音粗大、再砸爛幾件東西外，沒有什麼複雜的心計，到最後也沒有真的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老幼咸宜，一級過迪士尼的港式電影，適合全家入場觀看。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唯美，而不是張藝謀那種把戀態猥褻滿腦子污糟躐塌硬拍成「唯美」的垃圾片（代表作：滿城盡帶黃金甲），那種電影，才真的兒童成人皆不宜。

泰迪羅賓，1945年3月生，現年六十五歲，幼兒期弄傷背椎，從小駝背，被認為是「無法長大」的孩子，而始終不屈面對挑戰，成年後身高大概只有一米三，與兒童無異。二十歲前已成名為樂隊主音歌手，在舞台上永遠充滿狂熱的勁度，讓男孩子大笑，女孩子尖叫，三十來歲參與新藝城電影，投資拍了多部賣座或新浪潮的作品，鏡頭前的他總帶來笑感，說話很吋（這個廣東話的「吋」字，全世界各種語言沒有一個字可以說明同義，指說話尖酸損人，態度囂張傲慢，不可一世，絕對絕對，看不起你。）這吋字的來源可能是這樣的，某人「好吋」，其他人不服，說：「你以為自己好高（明）嗎？講野駛唔駛咁囂張呀？」某人回答：「唔係好高，不過高你幾吋遮。」...「吋」由此而來。泰迪羅賓在人前永遠信心爆棚，只有他看不起人，沒有人可以看不起他，在＜打擂台＞中，他始終帶領著所有弟子、年輕人及觀眾的情緒，只要他在，大家都情緒高漲，鬥志高昂。這是演員的魅力，前輩的風範，導演的心意，送給現代香港人的寶貴禮物，叫做「氣質」。


＜嘥氣＞，泰迪羅賓作曲、演唱，真正的港式Band Sound!

陳觀泰，1945年9月生，現年六十五歲，二十來歲時奪東南亞國術擂台賽輕重量級冠軍，身上帶傷而連續擊倒五輪對手，以優越的體能和實在的搏擊技巧奪帥，與另一電影演員陳星（好像是同年奪重量級冠軍），是真正揚威東南亞的香港拳手。電影代表作＜馬永貞＞＜刺馬＞＜成記茶樓＞（前兩部後被改篇重拍成電視或電影無數次，包括最近一次改篇自＜刺馬＞的＜投名狀＞，後一部，陳觀泰的「大哥成」被廟街歌王尹光唱到街知巷聞：「好野大哥成，功夫認真醒，講到話出黎撈還須恃膽正命平...佢出名爛打拳頭夠照雙飛腿快...」)，後拍電視劇，代表作「人在江湖」，與江漢合演龍虎兄弟（六十年代香港黑社會四大家族之一），兄智弟勇，他是弟弟石家威(後改篇電影＜龍虎兄弟＞，由鄭則仕呂良偉主演)。陳觀泰是真正以拳頭打出名，晉身電影第一男主角，身邊美女如云，娶明星歌星作老婆，婚姻數度，風流韻事數不勝數。從電影武師做到名成利就，對於當年的拳師來說，李小龍學歷高出身好又留學海外滿口英文，太遙遠了，陳觀泰可能更接近他們羡慕和追逐的目標。＜打擂台＞中陳觀泰再演「阿成」，洗盡鉛華，守著昏迷的師父及衝動魯莽時時闖禍的師弟，穩健老實，在關鍵時刻重燃師弟的鬥志，表現的是一種樸實和堅忍。陳觀泰是大聖劈掛門高手，我沒看過「大聖劈卦門」的拳術（上網查是猴拳配合少林劈掛），僅憑學過一年蔡李佛的經驗，看陳觀泰與羅莽對打時那幾記「掛槌」，上三路四拳互格，打得真標準！


三十年前的陳觀泰，風流倜儻。這是當年陳觀泰最煞食的「大哥成」「人在江湖」造型。

梁小龍，1948年4月生，現年六十二歲，真正的街頭霸王street fighter，七十年代在油麻地平安大廈十一樓自己的武館被十多人持刀伏擊，從十一樓打到街上，身中十多刀，把對方擊退，震撼江湖。代表作是飾演「陳真」，1980-82年間麗的電視時期的＜霍元甲＞＜陳真＞，從香港澳門紅到當時尚算封閉的中國大陸廣東一帶，深入人心。如果你在看這篇文章，應不須我再多介紹，看＜打擂台＞最大的原因或第一個原因，應該就是梁小龍。＜打擂台＞中的阿淳與李海濤飾的龐家軍單對單自由搏擊固然精采，但我認為最精采處是梁小龍開場在街頭打三個流氓和他賜沙包練拳，那些才是最實際的練拳和打架動作。街頭打架，以一敵眾，出手就是對方最弱處，以人體一條縱線，眼睛鼻樑喉嚨氣門（胸腹之間）下陰，只要擊中，對方就失去活動能力；練拳，佩服梁小龍六十逾歲仍打出如此拳腳架式及勁度速度。


梁小龍身材不高，最愛迴身肘擊對方氣門，如打氣門後連續攻擊，就是上下掛搥，上打鼻樑下打陰，是標準的一肘三擊招數。梁小龍式格鬥最好看不是單挑而是一個打十個，看三十年前這段片，甄子丹年輕時期的身手望塵莫及，不用說現在四十八歲的「丹爺」了。

是一部誠意贈給地道香港人觀看的電影，導演的堅持地道就是對其他市場的相對犧牲，我對的大陸票房根本不存寄望，梁小龍在我們心中的美好形象和尊嚴沒有動搖過，只因我們從小熟識梁小龍，而他在大陸的美好形象和尊嚴，卻被周星馳在中摧殘殆盡。

感謝郭子健的誠意編劇和導演，大眾不會花時間去細分這是一部懷舊電影還是一部以懷舊形式/語言去精心泡製的現代電影，這部電影的精神是現代的，我們把過去的美好精髓用心保存下來傳揚給現代年輕人，大部份人以膚淺的咀臉如叢生猛去輕蔑那層表面，而龐家軍看到阿淳襤褸過時的表面背後琳瑯滿目的光芒，也親身嘗試了他的勁。影評說這是一部向過去電影人致敬的電影或是一部對現時電影界寄語將來的電影等，實在把此片看得格局太小了，那的確，就是一部青春勵志片，用童真的電影語言喚醒我們年輕的、或曾經年輕的鬥心，所激勵的對象，是我們這一代每天為生活打拚的地道香港人，年齡其實不拘。

結局阿淳汗流浹背，打到氣力不支，躺在地上大笑，笑罷又哭。曾經，師父就像父親一樣，我們敬愛他，在乎他每一句對自己的評語。年紀愈大，其實我們愈在乎。如果師父有天不在了，或父親有天不在了，你會想，如果他在，他會覺得我做得怎樣？他會讚我嗎？還是會罵我？而我終於用盡全力了，無論別人看我多難看，我已經痛痛快快地嘗試過，我彷彿看見師父讚我的笑容和大姆指，無論成敗，我知道我已拚盡全力，無愧無憾了。

最後，送這首歌給郭子健導演，感謝你創造出一部如此重要的電影。無論票房成敗，可以瀟灑無憾了！


＜微塵＞
主唱：泰迪羅賓　作詞：鄭國江　作曲：歷風

微塵在那清風裏混　風中彼此競爭
微塵願風送入雲　高空翻滾轉一陣
隨著雨點灑世間　微塵實可憫
世事循環轉　擺脫不能　人也像微塵
微塵在世間多怨恨　清風催得太緊
微塵在風裡浮沉　好歹不敢去問
停住片刻風再起　微塵任風引
似命途誰也反抗不能　人也像微塵
存在莫管哭與笑　活著每多愛或恨
碰見一刻轉眼又要分　來又去
挽未能難禁傷感　那憂恨怎訴
聊作豁達瀟灑　不再怒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