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要笑

最近好朋友賴毛也寫起Blog來，細讀其中一篇「象棋」，使我想起許多往事。

七歲第一次跟同學下中國象棋，不出十步被殺，好像是先輸空頭炮，再被重炮殺，殺我者是另一個七歲的塘邊鶴，因為他只是旁觀的一個不相熟的同學。香港人下棋素有「旁觀者不得指手劃腳」的規矩，甚至有「觀棋不語真君子，舉手無回大丈夫。」的對聯直接印在棋盤上，當日深恨此人多事，不顧江湖道義，也暗佩服他棋力遠勝自己，於是把他默默記在心裡，數年後居然成為非常難得的好朋友。他諢號「牛肉」。

說起「舉手無回大丈夫」，大教授張五常的中語經濟散文深入淺出，見解精闢獨到，追讀二十年，獲益不淺。但大教授最愛誇耀自己的少年才藝，既說容國團(中國第一個乒乓球世界冠軍)的球技由他啟蒙，復說「回手棋」天下無人能敵。又說什麼順手炮橫車開局鐵定是敗局。老棋迷如我不禁失笑，此大教授於象棋一道完全外行。象棋譜縱橫不過九十個交叉點，人力運算可窮，職業象棋賽必須限時，如能下回手棋，當今職業界人人無敵，位位不敗，結果都是和局收場。至於順炮橫車開局，近年又翻新數次，單以步數效率評其優劣，淺薄也。

九歲起老頭子突然把心一橫，要以棋戲訓練我的個性。先來是彈子跳棋，各執三十顆，長讓先，每人輪流每邊行三步(每種顏色行一步)，自行舖橋搭路，最快攻拈對方三個地盤算勝。以算盤記錄差步。十歲改下象棋，也是平手長讓先，最高紀錄，從清早到凌晨，一天輸二百多局，重擺陣的時間彷彿比下棋的時間更長，可知輸得有多快。

十一歲某天發現老頭子的書櫃中暗藏了一本「象棋開局法」，黎子健編著，方知這世界原來有棋譜之物。後來在報紙上看梁羽生及其他人的連載棋壇故事，陸續知道楊冠璘，陳松順，曾益謙，黎子健等六十年代的名將，尤其楊冠璘陳松順二位廣東大將拿著一盒象棋上北方流浪，打遍北方擂台無敵手的故事，看得人目眩神馳，於是一儲得幾個零用錢，就去買棋譜。

十二三歲，熟讀了曾益謙著的「橘中祕舊譜新釋」(橘中祕原著分四部，此書其實只記載了橘中祕的第一部，中炮先手二十一種開局)，首度戰勝老頭子，整個晚上興奮失眠(輸了一兩年才贏得一局，想睡得著也難)，證明老頭子其實也是外行。而老頭子後來又輸得幾局，就不再與我下象棋，改以別種方式特訓。

從此迷上象棋。當年棋譜甚便宜，三五元即有一本，各類古譜，有零用錢就買。對於九省棋王黃松軒、棋仙鍾珍、十連冠胡榮華及東北虎王嘉良的棋譜，特別喜愛。這四人的傳奇故事，更是精采絕倫，充滿江湖味如俠義小說。(當年有一套廣州棋壇六十年，全套書共八冊，每冊賣十多元，當時嫌它貴，為了幾套陷車陷馬局才忍痛買了二本，如今該套書卻已絕版，無法齊全了。)

十三歲小六舉家從土瓜灣搬到沙田第一城，家居樓下有三個涼亭，時有一堆中年男子和退休阿伯在博奕，留心細看，注碼有時超過百元港幣。時為一九八三年，以百元下一局在新界住宅區的小涼亭中，博奕注碼實在非同小可。當中棋力最優者是一個上海阿伯，為人隨和，言談風趣，並不嗜賭。某天鼓起勇氣把棋帶到樓下，見周圍只有二三人，請他對奕。其實請他對奕前我早已在涼亭盤桓了數週，暗自研究他的棋路，他們見我總是在周圍鑽來鑽去，也看在眼裡。今天居然邀約最硬的一個，上海阿伯眼神間頗有讚賞之色，居然一口答應。連下三局，第一局頗下了一段時間，第二三局已被摸清底細，不到二十回合已敗勢。被揶揄數句，回去繼續苦研。

後來只要見到上海阿伯有空，就邀他下，上海阿伯卻說：「你手邊有棋再來啦。」涼亭裡常有數副棋放著，只要沒人在用，有夠輩份的熟人肯開棋，大家都可以玩。頭幾次被拒絕時大惑不解，後來才明白，我帶棋去那天通常懷著非挑戰不可的決心，也必準備了新招。上海阿伯原來是江湖棋手，花招套路甚多，車兵殘局尤其老辣，跟我下棋時遇強愈強遇弱愈弱，佈局未被拆解前也不輕易變化，頗有故意下指導棋的味道。維持了半年霧水師徒的關係，也讓我轉戰其他人，汲取經驗。某天我下得涼亭，上海阿伯指著我說：「這裡除我之外，沒人夠他下的了，誰要來挑戰？」眾人一哄而散，居然無人敢上。

初升中一，至中六離去，校內未逢敵手，好些大我數年的學長至今相逢仍是叫我「棋王」。夥拍好朋友賴毛參加二次校內區賽，兩次摘冠，比想像中輕易。(老朋友們如想重溫我和賴毛的奪冠故事，可讀前文 http://iamgordon.pixnet.net/blog/post/22446164)。我和賴毛均極端好勝之徒，賴毛聰明過人，輸棋卻不服氣，屢敗屢戰，每次回家苦練後，均聲言要報復反勝，於是我也暗自苦練，跟賴毛下棋絕不掉以輕心，所以整個中學階段賴毛幾乎未贏過我幾局，下和亦甚少，我們的個性，驅使兩個人都傻傻呼地不斷苦練，不知不覺棋力大進。賴毛沒有受過棋譜訓練，但審局果斷，該和即和，不冒險求勝，又懂得頻頻出口術激將，擾亂對方情緒，當時少年人大多心高氣傲貪勝不知輸，每每落入圈套，自亂陣腳，他的棋風，可說是既務實又帶點江湖味。

大學時逐漸隱退，隱退前評估自己的棋力在業餘二流左右，香港各處路邊擺棋檔的要贏我，通常是因為我要趕時間離開。八十年代末期的路邊攤棋檔已式微，所謂高手棋力有限，大概台灣三至五段而已。當年十分理智，心知自己要到達職業水平，最少要再磨三五年背過千個現代棋譜新式布局，甚至要到中國特訓。熟讀棋王生平，他們為了下好棋每每放棄了生活上的一切，棋癡如武癡，耗盡腦力後其他事情卻是稚子無知(當時全世界最有名的中國棋王是圍棋王聶衛平，橫掃日本被奉為中華英雄，但把棋枰拿走，他只是一個嗜酒的癡兒)，大學生活多姿多采，喝酒交朋友打網球追女仔，何必死磨三十二隻棋子不放。

畢業後六七年未碰過棋，到二十九歲時互聯網興起，上台灣阿波羅象棋廳不小心碰到一個廟街奇人，大我六歲，無巧不成書，此人姓毛，大家都叫他「阿毛」。阿毛幼時跟爺爺在廟街占卦算命，略懂一二，記憶力驚人(題外話)，三十四五歲時以普考英文不合格的水平研讀法律並參加英國公開法律試，花了約八年時間幾乎完成全部試券只差兩張，因無錢進大學而最後放棄，放棄時已四十多歲，白髮滄桑，殊堪可惜。曾經拿一本大學時讀過的Contract Law考他，只有提起某一個案名或人名，阿毛即能把整個案例的始末背誦如流，並說出其法律精神重點何在。阿毛年少時有幸曾在廣州得魔叔楊冠璘(第一屆全國冠軍，五十年代天下無敵手。)下過幾盤指導棋，從此成了魔叔的棋迷，精研魔叔布局如屏風馬左馬盤河、屏風馬雙炮過河之類，在網上與我相遇，我略勝半籌，後約我出來聊天飲茶。相談甚歡，說起家中珍藏棋譜，居然比我還多，對佈局尤其有研究，但總不敵我的江湖怪招殺手，後來一見如故，我陪他拆棋，他教我一些易卦原則和英國法律原則。

那段時間是我最倒楣的時候，遇到也在倒楣的阿毛，居然惺惺相惜，互相在對方身上拚命偷師，學個不亦樂乎。那兩三年重新迷上象棋，精研佈局，棋風深謀老練，潑辣霸殺。至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即九一一事件的同日，急性盲腸炎入院，住院一週，手邊是一本許銀川象棋譜。許銀川是楊官璘的關門弟子，棋風穩實，暗藏玄機，是近代第一高手。出院前我把他一百局名局都拆過了，如一個練慣降龍十八掌的人突然學會了空明拳，自覺棋力大進，一試果然。窮到熬不過的話，隨便鑽進一家公園混熟，三數小時賺個一兩百港元出來不是難事。不過面口熟了，就沒人再跟你玩。

十一歲下象棋，斷斷續續，到三十二歲去台灣工作才正式收手。

單車對馬雙士，是必殺局面，第一次面對時卻不足十二歲，對手是個老頭，殺了二十分鐘找不到竅門，對方一陣揶揄，於是臉紅紅請和，贏棋變成和棋。

另一次，馬兵能破象士全，走了三十分鐘不會殺，又成和局。

另一次，光頭主帥單相單馬單炮和對方單車，施盡渾身解數擺成例和陣，卻在最志得意滿時走差一步，變成輸局。

想起初時的稚嫩，然後愈來愈老辣。

遇到不順的時候，就上網下棋，五六個小時下來，直到自己回復平常心或倔強不服輸的狀態，重新燃起鬥志。

某年終於鼓起勇氣問老頭子：你當年一天到晚捉我下棋為什麼?

老頭子說: 你個性自小浮躁，捉棋希望訓練你凡事三思。

當時正闖了大禍，啞口無言。

事過境遷，我又活過來了。某天我終於笑著跟老頭子說: 「你跟我下那幾年棋其實沒訓練出什麼，不過十一歲就一天輸二百次的經驗則讓我永遠敢於重新來過！」

所以嘛，賴毛兄，你下棋怎麼贏得了我，嘿嘿!

題外話: 阿毛的記憶力驚人，Criminal Law 和 Contract Law 倒背如流外，一萬二千條鐵版神數也是隨口講個數字就能背出。他說道當年沒有電腦，跑江湖或真正懂術數的，入門就是記下無數口訣和條文，正是一開口就嚇死人。但記得所有東西不代表他就會算，跑江湖的第一步把你嚇倒後，後面就改用敲口供。某年我曾經遇過一個紫微斗數，不用查書五分鐘就把我的命盤起出，毫釐不差，不過解盤時大談六字(連八字都不到)，完全不知紫微斗數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