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花馬非馬: 摘錄<重複的妙用>
中外語文教導學生作文時都會要求盡量避免重複。常用文字二三千，構成詞語、成語和文句千萬款，能夠不重複自然顯得詞匯豐富精采，句子靈活多變化。相反，重複字句每每顯得累贅囉嗦，造句呆板。
不過，凡事必有例外。有些高手就是故意要挑戰法則，創造奇效。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唐崔顥黃鶴樓
在近體七言律詩的八句中，連續三句重複用了「黃鶴」，是完全離經叛道的破壞性創作，奇怪在重複讓黃鶴的意象加深了，一只黃鶴彷彿就在眼前飛來飛去直到不知所終，而始終沒有重複累贅的感覺，讀起來反而一氣呵成，又纏綿生動。
相傳後來號稱天才橫逸的詩仙李白登黃鶴樓看見此詩，也只能擱筆輕歎: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傳說後來李白仿作了一首名作:
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登金陵鳳凰台>
首二句重複用了三個「鳳」字，全詩跟<黃鶴樓>押同樣的韻，同以「使人愁」結尾。李白外號「謫仙人」，此詩的寫法確有仿作的味道。
後人雖有評論李白的<登金陵鳳凰台>比崔顥的<黃鶴樓>意境更高，技巧更妙，然而在重複的運用這環節上，我認為崔顥是重複得更絕更盡，玩得明顯更有效果了！何況在創作的領域上，第一個是原創，後續的難免都是跟風。
後來明朝的唐寅，就是我們最喜愛的周星馳演出過的江南四大才子唐伯虎，也寫過一首<桃花庵歌>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前九句四十五個字中有十一個「花」字，前四句二十八字中用了「桃花」或「桃樹」六次。讀起來滿眼都是桃花，但酣暢淋漓。既不呆板，也不窒礙，反而有種漫不在乎的狂氣。
另一名篇是北宋歐陽修的<醉翁亭記>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峯，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裏，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峯之間者，釀泉也。峯迴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爲酒，泉香而酒洌；山餚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譁者，衆賓歡也。蒼顏白髮，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第一段用了剝洋蔥法，從遠景層層遞進，最後聚焦到太守他本尊身上。
第二段描寫山間之朝暮及四時變化。寫景。
第三段從景物寫到人物，寫這些人物如何與太守賓主盡歡，交杯暢飲。
第四段寫遊人和賓客散去後，太守他自己仍然自得其樂。
此文用辭優美，結構完整，段落分明。而最奇怪是，全篇文章用了二十一次「也」字在句尾。這也字加下去後，每一句都變得輕鬆自在，優哉悠哉如歐陽太守親自向你娓娓道來的感覺。試試拿走全部也字再讀一次，比較兩篇在語感上的效果，就明白我在說什麼了。
重複不單在用字上，重複句式是更早期的寫作技巧，例如:
《詩經·鄭風·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青青是你的衣袖，悠悠是我的心情。縱使我不過去找你，你就不能給我點音信?
青青是你的佩帶，悠悠是我的思念。縱使我不過去找你，你就不能自己過來?
重複的句式加強了輾轉思念的心情。這種排比句式遠在三千年前春秋時期甚或更早的民歌中就已經出現。不過它不會不斷重複相同的句式，最多二三次就必有變化，以免整篇格式呆滯。重複句式還有另一個好處，是容易記誦，琅琅上口，不容易忘記。
今天的中西流行曲，最普遍使用的旋律格式是AABA，其中A段旋律都是相同的句式，然後進入高潮的B旋律副歌，再回到A旋律。
經典樂隊Beatles的名曲: Yesterday 就是標準AABA的模式。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
There'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Oh, yesterday came suddenly.
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
I said something wrong, 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重複句式是為了符合相同旋律的需要，流行曲的目的是希望琅琅上口快速普及，所以主旋律都會適當地重複。可是不斷重複又難免呆滯，於是往往安排一組副歌(或近年流行的Rap繞舌唸白)作為轉折，使整首歌更活潑靈巧。
近年有一首流行歌<泡沫>，歌聲配合著旋律，音階愈升愈高，飄飄盪盪，最後慢慢沉落，演繹出情緒的變化，而歌詞的重複，句式的重複，往來回復，彷彿眼前都是泡沫在飄，是不是很有效果?
<泡沫> 鄧紫棋
陽光下的泡沫 是彩色的就像被騙的我 是幸福的
追究什麼對錯 你的謊言 基於你還愛我
美麗的泡沫 雖然一剎花火你所有承諾 雖然都太脆弱
但愛像泡沫 如果能夠看破 有什麼難過
早該知道泡沫 一觸就破就像已傷的心 不勝折磨
也不是誰的錯 謊言再多 基於你還愛我
美麗的泡沫 雖然一剎花火你所有承諾 雖然都太脆弱
愛本是泡沫 如果能夠看破 有什麼難過
再美的花朵 盛開過就凋落再亮眼的星 一閃過就墜落
愛本是泡沫 如果能夠看破 有什麼難過
為什麼難過 有什麼難過 為什麼難過
全都是泡沫 只一剎的花火你所有承諾 全部都太脆弱
而你的輪廓 怪我沒有看破 才如此難過
相愛的把握 要如何再搜索相擁著寂寞 難道就不寂寞
愛本是泡沫 怪我沒有看破 才如此難過
在雨下的泡沫 一觸就破當初熾熱的心 早已沉沒
說什麼你愛我 如果騙我 我寧願你沉默
其實在短短幾分鐘的演唱中，你重複聽到了多少次的泡沬、脆弱、難過？心理學家的實驗數據顯示，你重複聽多了，就容易相信，甚至產生錯覺，眼前都是泡沫，而自己愈來愈脆弱…愈來愈難過…（廣告的播出，也是不斷重複，幫你洗腦。聽多看多了，明明不需要買的東西，莫名其妙錢就付出去了。）
明清時期有一首廣泛流傳的小曲，更是故意把重複玩盡玩死了，然後再起死回生:
東邊一株楊柳樹
南邊一株楊柳樹
西邊一株楊柳樹
北邊一株楊柳樹
千條柳絲
怎麼繫得郎心住?
如果沒有後二句的收結，前面四句笨得像小學三年級不合格的作文。而正因為有了最後的收結，這篇文章就活起來了，絕處逢生，而且讓前面的重複產生了更深刻的效果。
女兒聽到這裡，若有所悟，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然後躲到房間去。
約三分鐘不到，我收到她的電話短訊:
我想去韓國玩
我想去韓國玩
我想去韓國玩
因為很重要
所以重複說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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