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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讀書破萬卷,家中藏書數千,十多年前搬家,裝滿了一百多個水果箱。老頭子規矩向來嚴謹,每買一本書即於書上畫押,簽上名字及日期,無一例外。

教書三十七年,時有學生及朋友拜訪,為免尷尬,家中書櫃門把掛一書簽:「恕不外借」。講明「恕不外借」,就連兒子都不借。退休十年,藏書紋風不動,兒子動了壞心眼,開口借書,數年前成功借出「閱微草堂筆記」,心想這本既老且閒之書應無關重要,我又帶到台灣來讀,理所當然是「有借無還」了。誰知一個多月後,老頭子打長途電話來追討。

老頭子白髮蒼蒼,餘威猶在,隔周回港馬上還書,然後自己跑去書店另買一本。

他說我從小就會「搞壞」他的書,兩歲多時家住小套房,站在小孩床上,旁邊就是擠得密密麻麻的書架,不知何來「指力」硬拉出一本書來撕掉,那是一本「詩韻」。

家中密封書櫃八個,玻璃門上鎖(老頭子說我從小會開他櫃門偷書,所以必須上鎖,哈哈),另兩個書架在睡房(父母睡房是小孩禁地,不得入內嬉戲),剩一個放在不當眼的客廳角落,裡面盡是些艱深難懂的「商務印書館」系列,舊到發黃棄之不可惜者,但老頭子仍堅持沒問過不能取閱。想起來,我從小懂得尊重私產權和私人領域的習慣可能由此而來。

十一歲第一次搬家,積極幫忙,因為終於可以盡覽老頭子珍藏,暗中默記目標位置,搬好家後有機會就偷看。隨著年紀增長,身手當然有進步,不容易被發覺。老頭子中年後只研究小說戲劇,不教大一國文,詩詞打入冷宮,而我剛好開始發瘋愛上詩詞,「皇帝不幸,置於深宮,遂為太子亂」。

十七歲第二次搬家,膽子更大,順手牽羊了兩本不起眼的小書:一本是「李白詩」傅東華選注,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只賣台幣二元,另一本是教寫唐詩的,名字忘了,用來查詩韻的,十年前翻爛了,體無完膚,早兩年終於丟掉,從來沒留意其書名。某年,老頭子訪我新居,看見書櫃中兩本殘書,問:「怎麼跑到你哪裡了?」我若無其事:「不是你給的嗎?忘了,不過很有用。」老頭子頭腦精明豈容受騙:「怎麼可能給你?一定是什麼時候偷的。殘成這樣,不知偷幾年了!」(太子當場被逮,幸沒被圈禁。)

這幾年老頭子贈了好些小書,都是薄薄的原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出版物,那年頭,家裡地方淺窄,且老頭子向來贊成多讀原文,注本只看經典就夠了。

今夜突然起興翻出另一書,此書唸大學時參加詩詞創作比賽獲獎後老頭子「割愛」送的,1978年初版,四川人民出版社,售價人民幣0.27元。看到花押心中一跳:老頭子買此書于1979年6月23日,當年老頭子三十九歲,今天2010年6月23日,輪我三十九歲,天下之事,無巧不巧。

特書此文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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