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要笑

一個電視搖控器冷冷清清放在茶几上，你不可能為此感傷，直到搖控器握在你手中，寂寞之意由此而生。
你唯一能變換的，是眼前的畫面，一百多個電視台，來來去去，還是不夠。莫名的厭倦，懶懶的，想找一罐啤酒喝，卻不想走兩步到廚房開冰箱。
手機裡有五百多個電話號碼，不希望任何一個打來，沒有任何一個想打出。
已經忘了轉到第幾台了，忽然一把異常親切的聲音近在耳邊的出現：「朋友，你寂寞嗎?」

把已經模糊的焦點重新集中在眼前，眼前，電視機裡，一個笑容和藹的美麗婦人，大概五十來歲。
是哪門子的節目，問了這麼一句話，就變成定格畫面。
按轉台無效，調聲音無效，嘗試關機也無效，搞不好是搖控器電池耗光了。
你或許無法了解，當一個男人連最後唯一的權力--電視機畫面轉換力也失去之時，是多麼沮喪和憤怒的心情。

我正要把搖控器砸向電視機之時，畫面動了，婦人親切關心的笑容，像你的大姐，或小時候媽媽盛怒要掌刮你時把媽媽攔下來的阿姨，她會蹲下來幫你揩拭眼淚，好言相勸，叫你以後要聽話乖一點啦，甚至再賞你一顆巧克力糖果。
總之就是一個你覺得無法拒絕的大姐，看起來五十來歲但還是感覺非常美麗的婦人。
她又重覆了一次:「朋友，你寂寞嗎?」
她眼睛直直的望向我，完全沒有誤會的空間，根本就是針對著我來說。
溫柔的語調，如小時候聽媽媽說睡前故事。
即使今夜是農曆七月七日，俗稱鬼月，心中竟然沒有驚懼的感覺。
我居然笑了笑，向電視機裡的婦人回話:「寂寞，又能怎麼樣?」
婦人微笑，她實在充滿魅力。她問:「你有啤酒嗎?」
我甚至感到很愉快：「一個單身男人的家裡，什麼都不會有，但最少總有一二十罐冰凍的啤酒。」
我試探著:「你要跟我喝嗎?」
她還是答非所問：「你不拿出來，我怎知道你有沒有?」
我二話不說，衝向冰箱又拿了六罐冰凍啤酒回來，我相信花不到五秒的時間。
「現在怎樣?」我問。

婦人微笑，神秘莫測：「我找人陪你。」
我還來不及反應，就像日本漫畫電影少女的情節，一個清新亮麗的女孩子首先在電視機畫面上出現，一轉眼就坐在我身邊。
非常熟悉的臉孔，還是當年的模樣，我逐漸心跳加速，她，是我國小六的第一個女朋友。
她沒有說話，但爽朗的笑容，白皙的皮膚，機靈的眼神，絕對就是當時我迷戀的她。
我嘗試觸摸她的手臂，誰知道只是幻體，但她的眼神望著我卻是如此真切，手裡還拿著一罐跟我手上一模一樣的啤酒。
我望向電視，希望向婦人求助，電視卻沒有畫面，播放著一些不知名的抒情音樂。
「你要跟我喝一杯嗎?」我問。
她微笑示意，舉起她的罐頭啤酒呷了一口。
我無言看著她，講不出話，想起她個性總是那麼爽朗，某一天突然問我:「你喜歡我嗎?」我呆了三秒，才點了點頭。我們就這樣天真地，在互相表達喜歡後成為男女朋友，一起背著背包上學，親密得肩膊碰著肩膊的距離，但從開始到結束，羞澀得連手指頭也沒有勾在一起過，遑論拖手擁抱或接吻。
過了好久，某一天她突然在電話裡跟我說:「對不起，我現在不喜歡你了...」
回憶到這裡，手中的啤酒已經喝完，她也突然平空消失了，連音樂也停掉。

電視機中，婦人再次出現，笑容親切:「還想喝啤酒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打開罐頭：「想。」
第二個出現的是一個短頭髮非常清秀的美女，她後來成為了電視台的新聞主播。十七歲時的暗戀對象，我們在同一個補習社上課，下課後到河邊的閱讀室溫習至夜深，跟三個女孩子一起讀書，誰先到了就先霸位子，她大部份時間都很專注，而我則假裝專注然後不斷偷看她，逮到她分心的機會就說兩句閒話。她一直非常含蓄，我也不太主動，公開考試結束後沒有人需要溫習，我們的關係也就結束了。即使十年後可以隨時在電視機前看到她播報新聞，不過，很難忘記她十七歲時天真氣質的臉孔，我總喜歡說些傻話逗她，然後看她那個忍俊不禁的俏皮表情，在一兩秒間又回復原來的雅靜。
這時才發覺，少年時期的我，迷戀短頭髮的女孩子。
啤酒在不知不覺間乾了，她也就隨之消息。
我的情緒卻愈來愈高漲，馬上又拉開了一罐啤酒。
電視機中，婦人笑了笑，沒有說話就消失了。

出來的是大學時期的女朋友，一個喜歡被很多人追求的混血兒。她常強調，我是她最親密的朋友，追求者中的排名第一，卻不能算是認定的男朋友。再看見她我毫不覺得生氣，只是奇怪當初為何會迷戀這樣一個女生。故事短暫而膚淺，創傷卻極深。我不願多想，一飲而盡。

其後是一個單純而認真的女孩子。我們之間沒有波折，只是當時我只想玩玩而已，根本沒有對等的認真。今天，我竟然無法追憶幾件我們間令我感觸的事，這份感情除了歉疚外，在我心中原來是如此無足輕重。眼前的她，還是笑容靦腆，不時偷偷皺眉認真思考。我們分手之時她是多麼哀痛，而我的心腸卻硬如鐵石，甚至不願意說出一句「對不起」。現在我終於有機會向她道歉，然而面對這個真假難分的幻影，道歉真的有用嗎? 我心中躊躇不定，她卻突然仰頭把酒喝光，消失不見。

這夜，我忘記自己喝光了多少罐啤酒，遇見過多少個曾經交往過的戀人，只隱約記得大概在要看見最近分手的女孩之前我就倒下了，或許，現在我心底裡最不想遇見的，就是她。

醒來的時候天還未亮，一地狼藉，全身疼痛。電視機已經關掉，畫面漆黑，而我並不急於重開電源。老實說，我不想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但也害怕再在電視機上看見那個詭異的美麗婦人。

只知道回憶，竟然是如此傷人。

@@: 七夕夜寫了一半，今天總算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