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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在大學以外科生跑去中文系讀二年級的<詩選>,老師點名時最愛戲謔:「那個奸商滾你的...不去學如何滾你跑來這邊幹嘛...」,(「滾你」廣東俗話「騙你」的意思,奸商滾你是港式國語「工商管理」的諧音。)

小伙子從來可以被打扁不能被看扁,於是格外用功。<詩選>主要是習唐詩,心想重點當然是李白杜甫王維,於是什麼叉叉參考書都借來惡補,真的讀得比「奸商如何滾你」更賣力百倍。某天發現某位比較文學的知名教授的巨著,用不知幾萬字著成一篇鉅文,以西方比較文學的分析工具來講杜甫的<秋興八首>,更開班授徒...(那位教授十多年後更知名是在家裡穿小衣短褲騎在老婆身上痛毆,被長期也受家暴的女兒拍照寄去報社,成了頭條新聞。)讀之讀之,似懂非懂,幾乎因指忘月,還去聽了老師幾課,說起西方比較文學的什麼幾個A,(我只記得Architecture,其他忘了),最後失笑:用西方文學工具來分析中國古典文學,根本無法深入,空得皮相。杜工部當年寫秋興八首,或會考慮到意境問題,卻絕不會以數百年後的西方文學批評框架來思維或完成其創作,秋興八首不過7x8x8=448字,研究分析憑其想像並置入系統寫出數萬以至數十萬字,大部份當然不是作者原意,也非讀者所求,只是研究者為研究而研究之閉門情願而已。

後來方知<詩選>只是入門,從五古七古到近體律絕,根本不會細析<秋興八首>這種頂級貨(今天更明白所謂江湖飯,通常有一老師在搞一門學問,其他老師就會盡量迴避該題材,以免同室操戈吧)。終於千盼萬盼,只盼到老師在學期結束前最後一課講李白<將進酒>,我們都攤好紙拿定筆準備謫錄精華,結果老師全堂東拉西雜總結了學期,述及此詩的成就,最後五分鐘,才拿起文本:「現在說<將進酒>。(本文)」然後低下頭從頭到尾唱誦一次,我們還未回過神來,他已仰首微笑:「天才,真是天才! 這首詩有多好,還用說明嗎?」我們繼續發呆,老師翩然下課。

當年沉浸其中,我深切明白進入了某種詩的境界。

近日又迷上那些古典詩詞,每當我要大動筆墨前就會花大量時間閱讀古詩詞,希望有助潛意識重建優雅排除粗俗(沒辦法,平常混江湖說話寫字都極之粗俗),同時:文藝創作不妨曖昧,嚴肅評論必須力求精準。

於是有了對<人間詞話>那幾句人生境界之說的批評,認為其違背邏輯,想當然已,無須對之認真。(見前文,不贅,大意如下文:)

那句詞話是這樣的:「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我的執著始終在於:每個人讀到這個精采的句子或都有不同的文學的或哲學的遐想或引申,那是<人間詞話>所以精采而傳頌至今的成就之處,然而但以該句而論,那是一個Conditional Clause(兒時習邏輯卻忘了其中譯為何),「三境界」是「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之「充份條件」,所謂「充份條件」就是「必須滿足的必然條件,必須去遍全部三境界(缺一不可)方能「成大事業、大成就」,此言荒謬,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有人只經歷過其一兩境界或全無經歷過此三境界而成,其數應數之不盡,此句想當然已。

念茲在茲,後來又犯了書呆子的呆勁,居然半夜起來翻箱倒籠找參考書和舊筆記,註了幾乎半本<人間詞話>,後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妥,就停下來了。今夜中宵不寐,驀然想起當年往事,不禁啞然失笑:邏輯亦西方之學,<人間詞話>是中國天才的讀後感,卻不見得是嚴謹的文學批評,中國古人重賞析,賞和析二者分不開,洋洋灑灑亦莊亦諧,妙筆生花語不驚人死不休,並非今天所謂的嚴肅論文涉及一生名譽成就和職業前途,板起臉旁徵博引一副鐵證如山的樣子,更絕非西方的冷硬派要兼顧前提理論和邏輯思維。我如此執著地中西混戰,所為何來?跟那騎在老婆頭上亂揮拳頭的混老師有何分別?

復想到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勢必經歷無數後人的學習、議論和爭辯,爭到千言萬語眼花耳熱莫衷一是之際,古人泉下有知,當啞然失笑。

此刻我在我那本王國維<人間詞話>旁邊加註一句:「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死後必經第四種境界:又聽鷓鴣啼遍了,短長亭。」

一笑擱筆,鷓鴣要睡覺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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