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好看。無論視為通俗商業片或影展得獎片,都非常好看^^
看故事

先從譯名說起。
色.戒譯名LUST.CAUTION 不夠好,甚至有點故弄玄虛,LUST是色慾而CAUTION是戒備,整套電影無疑充滿色慾和戒備,不能說它翻譯錯了,但易先生沉迷王佳芝而心防崩壞之處,是崩於王佳芝的美色,王佳芝則崩潰於六卡拉的卡地亞鑽戒之前,放過易先生,賠了自己性命。畫龍點睛,睛在兩個人各自的死穴,那英文名字應為LUST.RING。

說LUST。李安顯然非常同情易先生,甚至急於多方面為易先生平反,要說明易先生並不是毫無感情,也不是沉迷肉體交歡而險些送命,他是真的愛上王佳芝,於是拍了很多突兀多餘的情節,例如
1. 王佳芝說「我恨你」,而易先生說「我相信」,兩句話一直重覆多次至幾乎觀眾都受不了,易先生才說「因為這是多年來我唯一相信的說話。」試想,易先生身兼特務頭子和漢奸,恨他的人多如星數,更難聽的說話何曾未聽過。他願意相信的不是那句話,一個女人以為浪漫偷情結果變成被性虐強姦當然會恨他,他是願意撤開心防去相信她,而這是他們第一次發生肉體關係之後,一次強姦之後,那是情慾,不是色慾,是迷於一個女人的美色,不是迷於和某個女人做愛。

2. 王佳芝說他要她流血痛苦哀叫,還要像條蛇一樣一直往她身裡鑽,唯有在這種痛苦纏綿中,易先生才感覺到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對白忘了,大意如此。)她也必須用盡方法跟他纏鬥,令對方筋疲力盡,並多希望在他虛脫在她懷裡時,其他人就立刻衝進來,向他的頭上開鎗,讓他的血和腦漿濺到她一臉都是。這段關於王佳芝說易先生的對白,有點像事後補拍的劇情說明,目的表面是表達王佳芝對特務工作的犧牲和憤恨,內裡卻只為說明易先生有其深藏的痛苦。老吳聽到受不了起身離去,鄺裕民呆若木雞直到王佳芝先行下樓,才追下去吻她的咀唇。鄺裕民的吻更是慢了四萬八千年後的無厘頭,是要表達鄺對王的憐愛嗎? 還是要用美男計繼續堅強王的執行決心? 刺殺的目標又不是汪精衛或日軍司令,只是一個管特務的漢奸,戲中更從未說明殺這漢奸對抗日有何直接利益,(易先生死了,他身後那個冷酷隨從就不見得比較好搞),如果鄺裕民真心深愛這個女人,他會讓她這樣不斷犧牲,一次又一次承受這身心的痛苦嗎?

3. 六個人被簽行刑,易先生回到家裡,坐在王佳芝客房的床沿,她的行李仍在,他輕撫床單,鐘聲一響,應是行刑的時間,他閉目,再張開,淚水忍不住湧出,然後老婆不打麻雀突然衝上來找他,看見他淚眼汪汪...這場戲也是多餘的敗筆,易先生不相信任何人當然包括他老婆,他當然不會在老婆面前展示他的眼淚或對王佳芝的神傷,據說拍完這場戲李安和梁朝偉相擁而哭了,這場戲也為易先生的深情做了最大幅度的展示,但以易先生的處境和個性,如果有淚光,也只會在簽完殺人文件,隨從出門後,望著那粒六卡拉鑽石(代表王佳芝為他之犧牲),一閃而逝吧?

說RING。王佳芝強悍機敏,不像是看到鑽石就暈倒的女人,鴿子蛋無疑美得令人目眩,但最重要的還是從她飾演麥太太開始,隨時面對被揭破就要賠六條人命,無端獻出初夜給一個無厘頭的人,流落香港三年被逼回到上海,被父親離棄寄人籬下住在舅母家,當上特務隨身掛上一粒致命毒丸,打麻將永遠輸錢,演麥太太演得完全失去自己,所愛的人從無成功保護過她或有所表示令她有絲毫快樂,這粒鑽戒反而是唯一實實在在放在她手上歸她所有的實物回報,她三年多來唯一得到的真實的東西,其實就只有僅僅眼前這顆六卡拉鑽戒,對比於三年多來的白白付出,種種屈辱辛酸痛苦和虛無,即使易先生終於死了她也不會得到什麼,但眼前她卻實實在在擁有了這顆鴿子蛋和易先生對她的愛,對於一直失去的王佳芝,多年來唯一令她感到「擁有」的人是易先生,她深被易先生這行為感動,她在這六卡拉鑽戒前崩潰而傾向易先生,是理所當然的。湯唯演這場鑽戒戲,就像演三年前無端破身後接到易太太電話說要回上海了,她瀕臨崩潰又強裝鎮定一樣,演得令人感歎唏噓。

看拍攝
導演編劇和攝影的配合細緻緊密,拍攝技巧高超。戲中絕少舖排被日軍包圍鎮壓或荷槍虎視等營造政治恐怖的場景,而整套電影卻籠罩著在日侵佔領下各人步步為營的緊張感和恐懼感,氛圍的壓力加上主角兩人的微妙關係,互相隱藏和渲洩的逼力,攝影捕捉每一個重要情節各人的神情甚至肌肉的微細變化,二個多小時你就一直被這種戲劇張力吸引得屏息靜氣看下去,這並不是部快樂的電影,看完後卻會令人一再唏噓回味,大讚「好戲」。

稍嫌無創意是幾個重要場次的處理太過荷里活,如開場王佳芝在餐廳上致電鄺裕民發出行動暗號後,坐回卡座凝望窗外而陷入回憶的倒敘手法,馬上令我想起Sergio Leone 1984年的經典名片,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台譯「美國往事」港譯「義薄雲天」)的拍攝手法,而結局易先生坐在那一條門縫光線中神傷王佳芝之死,那拍攝手法又令人想起像教父結局透過門縫看見Al Pacino坐在安樂椅上的一幕之變調。

另一個結局處理卻像大多數早期華文創作包括小說或電影一樣,犯了求完整的毛病:當初的六個學生的幼稚行動,竟然到最後還是六個人聚首一堂在石礦崖前被行刑,畫下完整的句號,這設計卻其實毫無說服力可言。那六個學生,王佳芝有臨場應變及演技天份,鄺裕民有熱血犧牲的衝勁,王之女同學有勸好友為理想獻出初夜的無情和冷酷,三個人可說是有做特務的素質,然而另三個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荒唐疏忽怯弱個性,卻不可能在大宅兇殺案後再混三年正式特務,這可不是大學生課外活動的鋼鐵組莊,而觀這些人的臨死痛哭表情,顯然過了三年多後還未做好犧牲赴死的準備,李安迷戀完整,六個人出動六個人一齊結束的戲劇效果,反而顯得矯情造作了。

看演技

湯唯飾演王佳芝的表現和色相之犧牲尺度,比對過往歷屆華語世界的電影女主角獎的得獎作品,高出何止兩倍,應可囊括兩岸三地的最佳女主角獎項吧,至於歐美,礙於種族,或無希望。如果是美國人,她必然是第二個Judy Foster 一片成名了。

湯唯演得最差是獻出初夜一整段,從開始至那刻她參與行動的原因都不是熱衷於刺殺漢奸,在學校禮堂觀眾席她是最後一個把手拿出來的,為的是對鄺裕民的傾心所以願意無條件幫助他。無奈自易先生出場後李安對這兩小無猜的感情處理就刻意忽略了,(忽略是對的,因這可能干擾到王與易之間感情推展的效果),在劇情安排上李安也一直讓鄺裕民表現曖昧,王與鄺在同學之間暗殺團隊之間還是男女之間到底更像是什麼,李安吝於多給一點啟示,而當王佳芝發現大家已決定了她的初夜時,她只能表現出一種自暴自棄的服從,而沒有對鄺裕民的怨有更深刻的演出,或對另一個只對妓女有過經驗的同學她話語間其實相當不屑,即使沒有鄺裕民她也必然非常抗拒被此人奪其初夜,然則,以王佳芝面對易先生的強悍和機變,她大可以嗆一句「麥太太的初夜當然應該交給麥先生。」以表達不滿及反抗。而其後的幾場王佳芝與嫖客同學或一個人在房間全裸鬱鬱不歡的戲,湯唯也演得有點無所適從難以投入,她這幾幕敗筆,應歸咎於編劇與導演劇情設計上的落差過份壓制了王佳芝這角色的個性,實在無可奈何,而觀眾也看得有點無法投入,突兀不安。

陳沖的易太太不值一談,李安也沒有認真處理好二人的關係狀況,誰是家中的強勢者也無從得知,由頭到尾,只是一隻「雀精」。

錢嘉樂的老曹,大概李安不了解錢嘉樂的掌門人諧星地位在香港已經非常牢固,那場殺了十多刀的戲本來設計得極好,六個人殺不死一個人,因為刀不利,用力不當,非致命部位,老曹身體非常厚實等等,演活了一場六個幼稚恐懼的青年毫無經驗的初哥殺人過程,但香港人就是無法接受錢嘉樂這瀕死不死的表現是認真而不是搞笑的,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正如梁朝偉逃脫跳進車裡,或許是腿併得太整齊,或許是跳姿太清脆,彷彿ng多次後的完成動作,或是港式動作片的鏡頭,觀眾沒有期待會突然出現這些「通俗」情節,難免笑出聲來。

庹宗華的老吳,那種虛張聲勢的浮誇表現,是真正當時的革命幹部面目,還是庹宗華及李安為了營造特務之無情王佳芝陷於其中之悲哀無助而做成此角色流於片面已不重要,因為這個角色是全片最突兀誇張而沒有血肉的設計,庹宗華應演得相當痛苦。

王力宏的鄺裕民也不知是演得成功或失敗,王力宏當然英姿勃發,但鄺裕民與王佳芝間的關係在王力宏的演繹及劇情的安排下,卻只能感受到鄺裕民作為領袖為達到理想而對成員之一的王佳芝作出一定程度的關愛。而鄺裕民從頭到尾乾淨企理一表人材,滿腔熱血,拚死拚活,肩負重任及眾人的期望,卻至死還是一事無成。有些現況接近的社會人物,看罷難免感同身受,淚盈滿眶。李安既不想鄺裕民變成壞角色,卻又不敢把他弄得更英明神武或真情流露,王力宏的表現就難免只能到此為止了。

梁朝偉演易先生,演技之高則高得不需要拿影帝了。易先生此人喜怒不能形於色,冷酷無情心狠手辣,而其實這世上他既無一人可信,也無一人可以交心。他出身是國民黨員,如今身為漢奸及特務首領,隨時活在戒懼和生命威脅之中,每有行差踏錯可能就有殺身之禍,他的下屬顯然對他並不特別忠誠,他的老婆對他也並不關懷愛護,他孤獨而無依,以同胞的屍體舖墊自己生存之路,以與王佳芝的情慾糾纏感受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人,演這個角色,先要演得像個狠毒的特務頭子,且看俄羅斯總統普京或前蘇聯總統安德羅波夫,每日活在龐大的權力體系被受敵我雙方嚴密而無情的監視下,試問誰會輕易流露一點軟弱或真實的感情?

梁朝偉演易先生,必須盡力收歛,而呈現出緊張的警戒感和壓逼力,同時塑造出冷漠深沉必要時更是心狠手辣的人物形象,只有在關鍵的時候,李安才會容許他從繃緊封鎖的狀態中稍稍流露出一點「真情」,而每當易先生真情流露,隨之而來的必然是對生命安全的恐懼和一剎的張惶失措。三場性戲,第一場只突顯了他的狠辣和難測,第二三場卻看見其每分肌肉都用盡氣力抽動和繃緊,緊皺眉頭眼神迷茫面皮緊縮,那並不是一場歡愉的交合,只是用力透過身體虛耗達至心靈上的感應和放鬆。三場戲的營造令絕大部份人不覺得這是一套賣弄色情的電影,攝影更巧妙利用燈光和角度把最重要的關鍵體位隱藏了,但最重要使其不成色情片的因素,是梁朝偉飾演易先生這個人塑造的戲劇效果,令任何觀眾都不想參與或代入眼前這雙男女的角色,無法代入自然無從亢奮。梁把神情對白的表演壓抑到最低點,卻把力量洪洩在這幾場動作戲上,臉容的表現是含蓄而隱晦,身體的演技卻近乎激烈而狂暴,全身是戲,登峰造極,如果這就是梁朝偉一直習練的方法演技,他就是活脫脫的易先生,那他在色.戒中終於超越了他多年來一直嘗試、模倣、學習及超越的Robert de Niro了。

看商業元素

這當然是一套國際商業片,重現舊上海氣息,粵語國語上海話英文對白,純真面貌如天使的湯唯全裸上陣,毫無必要的梁朝偉露蛋特寫充滿綽頭(那對蛋只能表現某種名人的部位對稱美及因地心吸力必然朝下墮,不像梁朝偉的腰腿背可以用力耍狠,也不能象徵易先生內心感情禁區的軟弱無力),一部日治漢奸特務電影毫無日本軍人之血腥暴行當然為了照顧日本市場,改編自張愛玲同名的一篇二十多頁精簡小說更可引起華文學界的激烈討論,再加上全程保密先展後播,金獅獎加持下,此為藝術片不是通俗商業片激烈床戲理直氣壯,雅俗共賞,票房長紅,電影公司的行銷策略大建奇功,且看DVD推出時還有什麼新招絕活啦。

這是一部非常出色的電影,無須在意是否忠於原著。張愛玲的原著是一部情節簡略的短篇小說,而李安的強項卻是精工細膩的演繹人與人間之微妙感情關係,他之精細正好在一個簡略架構下填充了所有情節的空間。

一部爛片不值一談,一部好片卻令人印象難忘,輾轉回味,不吐不快。三日前坐在華納威秀前排第二行看了一次,至今還可以吐出這麼多口水,多年來能令我如此揮之不去的電影不超過十部吧。色.戒是華人電影中的經典之作,瑕不掩瑜,二十年後,會被華人社會譽為不朽的經典作品,是我們的Casablanca(北菲諜影),任何十大經典華語電影票選,必有它的份。不相信的話可跟我賭,我輸了請啤酒一瓶,但要在二十年後兌現,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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