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老同學來台看花博,晚上餐敘言談間,講及常宗豪老師於本年七月辭世,一時思潮翻湧,不知應對。

我這人,中學唸理科,大學唸工商管理,雖然同學老友都覺得我是個唸文科的,但我在學校其實正式只修過一次文學課,就是常宗豪的「詩選」。回顧大學四年荒唐胡鬧,修了一百二十三個學分畢業,有認真唸過書上過課的,只有兩課,一課是潘克廉先生的「籃球」,另一課也就是常宗豪這課「詩選」,兩課都是入門課。(回顧整個大學課程,某些老師或自詡高深,其實哪一課不是入門課?只是有些老師能深入淺出,有些老師不知所云,有些老師卻喜故弄玄虛而已。)

大學三年級跑到中文系一二年級修常公(傳說中文系暗地裡都叫他常公)的詩選,二十多人的小班,想不到一堆中文系低年班外還有幾個研究生在旁聽。聞說常公記憶過人,認人奇快奇準,果然甫一坐定,就發現有個小子十分礙眼,即問:「怎麼來了個外科生,你哪一系的?」我說:「工商管理。」常公笑笑,咀角不屑:「奸商滾你,跑來中文系幹嘛?」我無以為對,笑笑,他也笑笑,顧左右而言他,然後就開課了。

「詩選」選讀的主要為唐代的古體及近體詩,從初唐的陳子昂談起,一學期不過三個月,點水蜻蜓,篇幅有限,學生還要兼顧學習寫作,從五言對句開始,以五律為主。常公談及每個詩人的風格背景,詩作的特色之外,最後必即席吟唱,讓學生親耳傾聽該詩的韻味。當年講課內容大多印象模糊,只記得講到白居易長恨歌「春寒賜浴華清池」一段,常公說了一句「污糟邋遢」就不多說了,回去翻讀再三,最後恍然:「果然是寫色情小說一樣」。談及七言與五言,說把七言的頭二字通通砍頭,無損及詩意者,根本就只是贅詞,不可視為七言。

既遇名師,當然瘋狂寫作,自負有點根底,最後挑了四首五律,跑到中文系常公辦公室敲門請他評點,房中有人,他收了稿答應會看看。隔兩天上課,常公講課到中途忽然說:「早兩日那個奸商滾你拿了幾首詩來給我看...污糟邋遢,不行。」後來知道,他不滿的大概是那首寫日侵的,內有一對「殘帳橫貞女,長刀掛小孩。」當時,自以為佳對。

千盼萬盼,常公一直不講李白,直到最後幾課。花了大篇幅述其生評及風格,尤其推祟其古詩五十九首的第一首<大雅久不作>,推祟李白「將復古道,捨我其誰」的氣魄和對寫詩精神和技巧之間的取捨,到最後一課的最後數分鐘,眼看無望,才施施然說:「現在講<將進酒>。」我腰板馬上伸直,兩眼放光,提筆準備一字不漏的抄錄他的講評,誰知他一清喉嚨,就把一首<將進酒>鏗鏘有聲地吟唱出來,唱罷,我還沒回過神來,只見他靜下來,微搖頭,咀含笑,再抬頭掃視我們:「天才!這就是天才!這詩還用講嗎?」此時鐘聲響起,常公拿起書本出門,就完了這最後一課。

其後參加全港大學律詩創作比賽,居然拿了個第三名,第一名是常公當時的得意弟子,以詩論詩,我總覺得如我非外系生又是跟冠軍同一大學的學生,該詩值第二名。之後晃眼四年班下學期,捨不得常公,又去修他的「現代寫作」。這基本上只是語體文的寫作課,沒有太多的文學研究在內,以定期交作文為主,一班十來人,我還是唯一礙眼的外科生,而且是「奸商滾你」來的。常公教得沒什麼勁,最喜考我們讀書,拿一篇明清時代的舊散文叫你讀一下,然後捉你平仄有否讀錯了。某天蹺班,隔天同學轉述常公居然談起我來:「那奸商滾你詩寫得不錯,白話文寫得不知所謂。」我心中一笑,寫得更努力了。

學期末,考畢,中文系已完成所有考試,常公興致勃勃,收考卷時相約全班一起晚飯喝酒。我隔天還有最後一科「財務管理」未考,屬必修科,當了就無法畢業。但自覺期中考不錯有B+,最後一卷只佔50%,又心想中文系都是女孩子和文弱書生,常公五十餘歲,能喝多少啤酒,於是照去不誤。結果一桌十二三人,除我和另一「姐姐型」外,其他都是女生,常公施施然最後到來,手拿一整瓶未開封的白馬威士忌。滿桌盡歡,杯去杯來大概只有我和常公,然後步履歪斜送女同學回家,再乘車回宿舍讀夜書。頭腦一片糊塗,老友張小力整夜在旁倒蔘茶陪通宵,不時用力猛推:「兄弟,撐住啊,不要睡著啊...」隔天迷迷糊糊,頭痛如裂,歪歪斜斜把卷寫完,最後拿了個馬馬虎虎的C,可知該卷答成怎樣,哈哈~~

常公,安息~~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難得糊塗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