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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續

後續

 

故事發展到這裡,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默默嘉許自己,總算又完成了一個段落。

然後我呷了一口咖啡,良久,又呷了一口咖啡,把今天的第五杯咖啡喝光,卻遲遲無法繼續寫下去。

這個故事從我的思考中醞釀然後發酵,只有我能述說這個故事,毫無疑問,我是它唯一的上帝。我本可隨意玩弄桃麗絲和愛德華的命運,然而事情發展下去,卻開始變得複雜了,因為這涉及了我的個人利益。

例如,從最直接的角度去思考,當桃麗絲把門打開後,走進來的愛德華已經不再是本來的那個溫柔俊朗的情人,而我最少可以有三種選擇:一,讓他變成一個玩弄感情、蹂躪肉體的浪子、二,一個陰險凶殘的變態殺手、或三,一隻來自數百年前長生不老的吸血鬼。

愛德華的身份確定,也同時涉及這個故事將發展成一部愛情小說、一部犯罪小說、還是一部奇幻小說。

愛情和犯罪是歷久不衰的流行主題,然而奇幻小說卻是目前最流行的一種文體,這可能是金融海嘯時代的後遺症,大家急於從艱困的生活中脫逃,而投入在虛妄的幻想世界裡。

現實愈令人寢食不安,小說就愈是好賣,要做成功作家同時賺點錢,就要做個流行小說家。

「先生,還要多一杯咖啡嗎?」

這時候,你又一次跳進我的世界,打亂了我原來的思維。

嚴格來說,我是一個在同一時間只能做好一件事情的人,只要稍稍分心,就會陷於凌亂。從思考與現實間跳出跳入對於我這種人來說是困難的,而這可能是源於遺傳:小時候我的爺爺在家中吐納打坐,當時家中只有我們二人,五歲的我愛玩鬧地在他身後猛然拍了一下,聽說他就此岔了氣,從那天起就直直的躺在床上不再與人說話,爸爸說這有點像練內功的走火入魔。

而我一直隱瞞不說這是我一手拍下去所造成的,卻深深相信某天報應會回到我的身上。從此我非常害怕被別人突然打擾,無論在任何地方,非不得已,我必定挨牆而坐,任何事情只能發生在我的眼前,讓我有所警惕。

「先生,還要多一杯咖啡嗎?」

我愕然抬頭,精神愰動在思考與現實之間,眼神應該相當茫然。

你微笑,顯然已經習慣了我這種傻呆的反應,又補充一句:「再半小時就關門了,你還要咖啡嗎?

「好…好的…再一杯,謝謝。」

你微笑,轉身離去。

我凝視著你輕飄飄的背影,又一陣發呆。

 

事情其實再簡單不過。雖然立志要做成功作家,我的寫作生涯從來不曾順利過。狹小的家裡完全沒有想象空間給予我新鮮的靈感,而置身人群中,我因害怕報應所招致的謹慎不安也無法讓自己定下心來專注寫作。

直到六天前我在這小咖啡室碰到你,心中突然有了安頓下來的感覺,即使當時腦中毫無特別想法,我知道這是非常難得的絕佳寫作狀態。

於是我從某套記憶中的恐怖電影開始緩慢前進,細心找尋創作的轉機,而同時我每天準時早上七時半在這咖啡室出現,大概每天六杯咖啡連同早午晚餐,和你這個忙碌的年輕老闆娘適時過來慷慨給予的微笑鼓勵。

親切的微笑,純淨如早晨,有陽光和樹葉的味道。

對於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而言,笑容的魅力絕對大於她的美貌。笑容讓眼睛的線條輕微地顫動著不停改變, 像金魚在水中愉快擺動著它優美的尾巴。笑容讓整個臉部提昇了開朗的氣質和信心的光采,笑容同時釋放溫柔喜悅的聲音,帶動肢體輕快,笑容讓靈魂更友善地靠近對方,即使,只是輕輕一笑。

我就這樣一邊迷戀著你的笑,一邊緩進我的小說,從一部三流的恐怖電影的情節複述,到桃麗絲和愛德華的登場。

桃麗絲和愛德華的原型也是在這路邊的咖啡室發現的,當時一對年輕男女就坐在我的隔壁,那男孩子溫柔俊朗得我認為那長相平凡的女孩子完全無法匹配,然而男孩子甘願安靜地守在女孩子旁邊,女孩子卻專注地玩弄著自己的手機個多小時,期間,二人幾乎毫無交談。直到女孩子把手機玩膩了,打了個呵欠,他們就結帳離去。女孩子如一位旁若無人的貴族公主,而男孩子亦步亦趨,像個誠惶誠恐的僕人。

故事已經寫了六天,約七千字,而我和你的關係毫無進展。連續六個晚上的九點半,我都是這咖啡室關門前最後一個結帳的客人,我會走到櫃台前和你對望,簡單說一句:「辛苦了。」或「今天生意不錯。」之類的廢話,而你會報我以一個略帶疲累卻感謝關心的微笑。那微笑恰到好處,讓我滿足地踏著輕快腳步離去,隔天準時回來,開展我的寫作。

「咖啡來了。」你再次闖進我的視野。

「謝謝。」我本能地應對。

「今天星期六,我們明天休息。」

這時,我才察覺到你表情中有點歉意。

「哦。」我一時間不懂回應。

「我們今天結帳和清洗,關門較晚,你可以晚一點。」

「謝謝。」我繼續本能地應付著。

或許你是覺得我心神恍惚,又或是反應冷淡,你保持著那略帶歉意的微笑,輕輕轉身離去。

唔,我的時間實在不多了,桃麗絲和愛德華的故事必須精采地發展下去。

或許,我可以跳過愛德華的身份,先考慮桃麗絲在發現愛德華的陰謀後,會有何反應。所有推理或懸疑小說,都是先有一個假設的結局,再往回舖陳,極力遮掩線索,至於故事到中段後突然想到什麼新變化,到時再改動不遲。

設想桃麗絲的抉擇才是故事的關鍵吧:

桃麗絲開門讓愛德華進來,然後碎碎唸著她對這部電影的結局如何不滿,直到愛德華忍無可忍,露出不懷好意的動機或者是:

桃麗絲在開門的剎那驀地與愛德華眼神相對,察覺到愛德華的不懷好意(桃麗絲其實早已察覺愛德華的身份秘密,只是貪圖刺激和愛德華在一起,等待愛德華的原形畢露,好發展真正屬於桃麗絲的真實冒險故事。

然後桃麗絲開始不動聲息地與愛德華互相試探,運用桃麗絲在恐怖故事裡所學得的逃生技巧應付愛德華,這時候,她心裡昇起了剛才那部恐怖電影的卑鄙結局所帶來的陰影:

她應該繼續偽裝,耐心防守,等待別人來救援?還是應該主動出擊,翻臉逃生,甚至直接向愛德華突襲,把他擊退或消滅?

然後是輪到我作出上帝的判決:讓機智勇敢的桃麗絲逃出生天,還是讓天真可憐的桃麗絲被摧毀在愛德華的魔掌之中?

以上將衍生二乘二乘二等於八種變化,配合愛德華的三個可能身份,我將可發展出截然不同的二十四個故事。到底哪一個,才是這篇小說最精采的選擇?

我反覆推敲,這二十四個故事都可能落入俗套。但隨即安慰自己,如果陳套的故事能以新鮮的筆法寫成,同樣是一篇偉大的小說,例如這世界曾經出現過的所有愛情小說,都是五千年來全球人口不斷重覆演出著的陳套感情故事。

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奇怪你一直沒有催促我,其實在沒有解決這些問題前,我無須急於動筆。於是,我收好我的筆記型電腦,走到櫃檯結帳。

你站在櫃檯後微笑著望我,看我一步一步走過去,神情像是一種沉默的邀約。這時我方發覺這個店裡只剩下我跟你兩個人,而你的笑容唯一只屬於我,我深深地著迷於這份唯一的感覺,手腳無主地向你一步一步靠近。

我其實不是一個害羞的人,但我並不想採取主動,引起遽然的變化。我和你關係的突變,無論是好是壞,都可能使我無法維持目前絕佳的寫作的狀態,這是我必須強調的,多年來我從未成功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靜心寫作二天以上的,五歲時我對爺爺的一下令他走火入魔的拍打,成了二十三年來一個讓我寢食不安的咀咒。

一個男人如果在三十歲前無法寫出讓一個作家存活下去的作品,他就應該放棄這種頹靡而不切實際的造夢吧。

我心中拒絕的意志適時昇起,讓我在靠近櫃台的最後兩步時回復從容,我向你回報微笑:「對不起,今天好晚。」

你卻不急於把帳單結清:「你是作家嗎?」

我聳聳肩:「成功就是作家,不成功只是笑話。」

你笑彎腰了,顯然你很喜歡這類型的對白:「這句很好笑。」

我欣賞著你的笑容,不置可否。

你追問:「那你在寫什麼故事?」

「透露了就不賣了。」

「放心吧,我不會寫,不會偷了你的。」

「本來是一個恐怖故事,現在可能只是一篇愛情小說、一篇犯罪小說、或一篇奇幻小說。」

你聳聳肩:「嘩,好複雜。」

你忽然讓我有了靈感:「或者,可以四合為一。」

你皺眉:「什麼意思?」皺眉的時候,還是帶著笑。

我掩不住興奮的心情:「它可以既是一篇恐怖小說,但同時兼備奇幻、愛情和犯罪。這種故事,必定吸引!」

你拍手:「噢,那一定很捧!」

我心頭一動,突然大叫:「不行!有一部叫<暮光之城>的就是這樣了。」我頹然,語帶嘲諷:「而且那隻吸血鬼正好也叫做愛德華。」

沉默,良久。

你聰明無比,再次展開話題:「沒關係啦,小說不都是大同小異,看誰的文筆好而已,如果你也寫一隻吸血鬼叫愛德華的話,把他的名字改成安德魯就好了。」

我實在感謝你的安慰,但已經意興闌珊,桃麗絲和愛德華的故事,忙了六天,可以報廢了。

「但我還是比較喜歡浪漫感人的愛情小說,尤其那種中間讓我哭起來最後卻讓我可以感覺幸福地笑的那種。你會寫這種故事嗎?」

如果寫作計劃告吹了,我又何必拒絕你,尤其當你瞪大眼睛笑笑望著我的時候。

「我當然會寫。例如一個美女少年時歷劫滄桑,最後開了一間優雅的小咖啡館,每天在來往的人群中尋覓可以付託終生的另一半…」

「然後呢?」你托著頭,興味盎然的追問。

「結果咖啡館生意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年輕漂亮的老闆娘每天日復日的忙碌著,卻沒遇過半個心怡的人。寂寞在她心中開了花,卻沒有結果。直到某天…」

你突然打岔:「直到某天,一個有點神經兮兮的年輕人攜帶著一部小型筆電進來,每天從早到晚待在咖啡店的角落,彷彿很專注的不斷在書寫,但每當老闆娘轉身的時候,年輕人卻總是偷偷凝望著她的背影…」

如果不是燈光陰暗,必定可以看見我發盪的面頰瞬間變紅,而你繼續似笑非笑若有深意的望著我。我必須盡快運用急智為自己解圍。

「不合理。老闆娘轉過了身,怎麼知道年輕人在偷望她。」我找到漏洞。

「女人的直覺。」你急速補上。

「這樣太勉強了吧?」我努力討論劇情的合理性,以淡化我個人的窘迫。

你忽然指著我:「那你說:你是不是經常在偷望我?」

簡直是趕盡殺絕。我無路可走,只好還擊。

「那你呢?你是那個歷劫滄桑的美女老闆娘嗎?」

「我經歷過的事情,無法跟你說。」你笑容中帶點回憶與哀愁。

我看得心中不忍,卻知道這不是追問下去或拍拍她肩撫摸她頭髮的時候。這話題還是盡早帶開吧。於是我指著自己的鼻子,扮出一個趣怪的表情:「那,你會喜歡那個年輕人嗎?」

你噗嗤笑了。

 

這是一個愉快的星期六晚上,一個夢想成為作家卻沒有什麼才華的倒楣年輕人,邂逅了一個可能歷劫滄桑、笑容卻充滿魅力的年輕老闆娘,他們互相試探又互相安慰,在一家已經關門的小咖啡店裡,不時傳出兩人的笑語聲。

桃麗絲和愛德華的故事已經結束了,我和你的故事卻只是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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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零九年六月十三日星期六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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